吳冠中對中國名山大川多有描繪，在風景畫領域成就極高，黃河自然也成為他的作畫對象。1984年和1986年，吳冠中兩次前往黃河壺口寫生，創作了《咆哮》《奔流》《長河落日》等作品。
《咆哮》是吳冠中最早的黃河繪畫之一，以水墨混合設色的方式從下遊方向描繪壺口瀑布全景。畫面帶有實景寫生色彩，觀眾能夠辨識出天空、河流、瀑布和水中的巨石。但所有這些物象都不是寫實性的描繪，而是以抽象化的墨塊、線條和色彩來表達。將物象與風格化的形式語言結合在一起，這是吳冠中風景畫的一大特點。
吳冠中《咆哮》 1984 藏地不詳
稍晚創作的《奔流》可能也是以壺口瀑布為原型，只是將景色拉近，聚焦於兩塊水中巨石以及劈開巨石奔涌而下的急流，只在畫面右上角露出天空和遠山的一角。河水中矗立的巨石由油畫筆觸般的焦墨繪出，在畫面上遊走的纖細線條提示了水流的運動方向，水流本身則以低純度的彩墨色塊信筆揮灑。吳冠中在視角推遠和拉近的不斷調整中，尋找打開黃河的不同方式。
吳冠中《奔流》 1985 藏地不詳
經過反覆嘗試，吳冠中最精彩的黃河畫作完成於1997年。《黃河》可能也是吳冠中所有同一主題繪畫中最大的一幅。畫面從正面描繪壺口瀑布，礁石、水流充斥了整個空間，不給天空留下一點餘地。與此前的黃河作品相比較，這幅《黃河》增加了線條的比重，紅褐色的線條細密地勾勒出水的流動、下墜、碰撞、旋轉和跳躍。吳冠中的線條是一種純形式意義上的線條，不是附加了傳統審美意味的書法式用筆。線條的意義在於它們彼此間的關係，以及它們在畫面整體中發揮的效果。吳冠中還在畫面中滴灑了大量黃色、紅褐色與藍色色點，這些色點遍布整個畫面，仿佛濾鏡般將看似散亂的墨塊與線條統合為一個整體。這種點、線結合的方式，多少帶有一點抽象表現主義的影子。波洛克的抽象藝術語言在吳冠中這裡獲得了新的生命，它們在保持其形式特徵的同時，獲得了再現性。壺口瀑布的萬千氣象，通過這些點、線、面的組合躍然紙上。
吳冠中對抽象形式與形象的關係有他自己的理解。他借用英國藝術史學者蘇立文的觀點，將「抽象」和「無形象」做了區分：「抽象」是從自然物象中抽取出形式，而「無形象」則是與自然物象沒有任何關係的幾何形、純形式。吳冠中認為形式最終來源於生活，脫離物象的「無形象」是「斷線風箏」，「那條與生活聯繫的生命攸關之線斷了，聯繫人民感情的千里姻緣之線斷了」。正是在這樣一種藝術理念下，吳冠中從來沒有走向純粹的抽象藝術。無論他的繪畫多麼追求形式美，總有一根線連接著自然物象，連接著現實生活。
吳冠中《黃河》（局部） 1997 上海美術館藏
和他其他的黃河繪畫相比較，《黃河》更有氣勢。無論油畫還是中國畫，吳冠中總是專注於優美，而鮮有崇高感的營造。畫家本人也意識到這個問題：
數十年來，我喜歡畫小景、近景，因其形象具體而生動，其美感似乎可觸摸。但確乎又欠缺什麼——氣勢！藝術處理中的矛盾：「玲瓏」的不「磅礴」；「浩渺」中欠「曲折」；或具體而微，或概括而空！窄：集中、多變、具象而不單調，但不寬。寬：開闊、單純、一統天下，抽象而往往流於空泛，不易滿足視覺對形象的要求。窄里尋寬，似乎是我這一期段探索的中心了。手段麼：線的擴散與奔騰；黑與白的穿流；虛與實的相輔；紅與綠的對歌。
即便放在吳冠中的所有風景畫裡，《黃河》也是最有氣勢的作品之一。這一方面固然得益於壺口瀑布本身的瑰麗壯闊，另一方面也是吳冠中潛心探索的成果。他所追求的「線的擴散與奔騰」，不就是《黃河》一畫中形式手法的真實寫照嗎？
吳冠中《黃河》（局部） 1997 上海美術館藏
吳冠中的風景畫總是投注著自己對所繪對象的情感與理解。這種情感的投注體現為意境的提煉和呈現。吳冠中是較早提出要把中國畫的意境與西方的形式語言相結合的畫家。他把這種結合視為中國油畫民族化的一個發展方向。吳冠中在1980年的《土土洋洋，洋洋土土——油畫民族化雜談》一文里就談到這個問題：
一般看來，西方風景畫中大都是寫景，竭力描寫美麗景色的外貌，但大凡傑出的作品仍是依憑於「感情移入」。凡·高的風景是人化了的，仿佛是他的自畫像。花花世界的巴黎市街，在郁脫利羅的筆底變成了哀艷感傷的抒情詩。中國山水畫將意境提到了頭等的高度。意境蘊藏在物景中。到物景中攝取意境，必須經過一番去蕪存菁以及組織、結構的處理，否則這意境是感染不了觀眾的。國畫中的雲、霧、空白······這些「虛」的手段主要是為了使某些意境具體化、形象化。油畫民族化，如何將這一與意境生命攸關的「虛」的藝術移植到油畫中去，是一個極重要而又極困難的問題。
吳冠中《黃河》 2006 藏地不詳
吳冠中嘗試把意境移入油畫，反過來，他用中國畫材料創作的作品同樣也結合了西方的風景畫語言和中國傳統審美元素。吳冠中還曾把黃河風景與中國文字相結合，創作了一種帶有書法意味的《黃河》繪畫。「黃河」二字在黃河水中載沉載浮，它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書法，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風景畫，卻是一件充滿形式美的「黃河」藝術作品。
本文節選自《大河頌——中國現代美術中的黃河》
吳雪杉 著
《大河頌——中國現代美術中的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