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學
1903年,農曆四月二十三日的前夜,年過不惑的白石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失去了自己認為最寶貴的本領,為此惶惑不安,竟然從夢中哭醒了。他在《癸卯日記》中記錄道:「廿三日,昨夜夢中痛泣,自出借山吟館不曾看書。余嘗謂人曰:『余可識三百字,以二百字作詩,有一百字可識而不可解。』今夜算來大約只可識一百五十字矣。倘明年不欲歸去,比一字都不識者不如。不識字者言語有味,天性自然。而餘三日不讀書,語言無味。不識字做官可矣,純是空腔。或欲自娛,或欲醫俗,非識字所不能也。日出為鴉驚醒,泣尚未收。」可見,童年時艱難的求學經歷,給他蒙上了厚厚的心理陰影。此時的他,當然不只認識那三百字。貧苦不堪的原生家庭,使得除了祖父在他兒時教給他的三百字外,其他的字,仿佛都是非分得來的。而夢裡,這三百字的底線都保不住了,他得有多焦急、多悲傷啊!讀書,對他來說是何等期望的夢想。而貧窮,曾讓他的讀書夢變得可望而不可即。於是,終其一生,白石都把讀書作為必修的功夫。
他刻過一方印章,「一息尚存書要讀」,他也用一生踐行著這句話。
胡沁園的外甥王仲言和白石成了好朋友,後來結成了兒女親家。王仲言的家裡有一部白居易的《白氏長慶集》,白石借回家,白天沒有閒暇,只有晚上回了家才能閱讀。家裡沒有燈油,就燒了松柴,借著柴火的光亮,對付著把它讀完。白石七十歲時,想起了這件事,還作了一首《往事示兒輩》的詩,說:「村書無角宿緣遲,廿七年華始有師。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松火讀唐詩。」
王仲言發起了一個龍山詩社,集中了七位寫詩的朋友,推舉白石為社長,七人號稱「龍山七子」。朋友黎松安發起了「羅山詩社」,「七子」也加入進來。對於錘鍊詩詞本領,白石也是非常上心的。和朋友們相比,白石畢竟底子差,他說:「他們能用典故,講究聲律,這是我比不上的,若說作些陶寫性情、歌詠自然的句子,他們也不一定比我好了。」師友中有擅長篆刻的,他也跟著學起了治印。
經朋友張仲颺介紹,他又結識了大儒王湘綺先生,被收為弟子。張仲颺對他說:「湘綺師評你的文,倒還像個樣子,詩卻成了《紅樓夢》裡呆霸王薛蟠的一體了。」王湘綺這評價太尖刻、太傷人了,但反過來也刺激著白石,勤學苦練,讓自己的詩歌水平早日提升。
他在自述中回憶,1904年七夕,王湘綺在南昌寓所,召集「王門三匠」(銅匠出身的曾招吉、鐵匠出身的張仲颺和木匠出身的齊白石)飲酒,席間王湘綺說:「南昌自從曾文正公去後,文風停頓了好久,今天是七夕良辰,不可無詩,我們來聯句吧!」他就自己唱了兩句:「地靈勝江匯,星聚及秋期。」白石和銅鐵二匠大眼瞪小眼,憋了好久都沒有聯上,「大家互相看看,覺得很不體面。好在湘綺師是知道我們底細的,看我們誰都聯不上,也就罷了。」
我們看王湘綺留下的遺墨,當時白石明明是聯了句的,寫了一句「坐久生微涼,竹簟清露滋」。但參與聯句的除了白石和張仲颺,還有衡陽蕭鶴翔、清泉廖旻文等十人,並沒有曾招吉,可能白石記憶有誤。因為自己學問不足,缺乏捷才,在這種即口成詩的場合,感受到了窘急難堪,多年後連對上詩的事情都忘記了。這種困窘,也就像他那一個噩夢一樣,是他急於擺脫的。
此時,白石的住所叫「借山吟館」,自號「借山吟館主人」。回家以後,他就把「吟」字去掉,改稱「借山館主人」了。
在白石後來「五出五歸」的遠遊期間,胡沁園對他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都是人生快意之事。第二句你做到了,慢慢地再做到第一句,那就更好了。」白石也深知這個道理,對老師的話銘記於心。1909年秋,結束了「五出五歸」的壯遊,「回家以後,自覺書底子太差,天天讀些古文詩詞,想從根基方面,用點苦功。有時和舊日詩友,分韻斗詩,刻燭聯吟,往往一字未妥,刪改再三,不肯苟且。」
他在《白石詩草二集》自序中說:「前清光緒壬寅,予年四十。友人相招,始遠遊。至宣統己酉,五出五歸,行半天下,遊興盡矣。乃造借山吟館於南嶽山下,借補少小時曠廢之功。青鐙玉案,味似兒時,晝夜讀書,刻不離手。如渴不離飲,飢不離食。」
1909年前後,他也曾自記:「身行半天下,雖詩境擴,益知作詩之難。多行路,還須多讀書。故造借山吟館於南嶽山下。熟讀唐宋詩,不能一刻去手,如渴不能離飲,飢不能離食。然心雖有得,胸橫古人,得詩尤難。」
白石自己說,一部《紅樓夢》,他就讀了不下十幾遍。
白石一生寫了數以千計的詩詞,除出版的《借山吟館詩草》和《白石詩草二集》外,還有很多詩作手稿,這些詩詞,見情見意,還運用了大量典故,從中可以窺見他涉獵典籍之廣。
明人黃奐在《言提錄》中記載:「唐子畏畫師周臣,而雅俗迥別,或問臣:畫何以俗?曰:只少唐生數千卷書。」正因為白石讀書不輟,積累了深厚的文化基礎,才能實現「衰年變法」的蛻變升華,從一名地方畫師一躍成為享譽世界的藝術巨匠。
責任編輯:宋寶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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