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多件珍貴吳冠中作品展出:回顧一位狂人的創作生涯

吳冠中是中國現代藝術史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被稱作人民的藝術家,也被認為是一個有稜有角、真性情的「狂者」。

今年春天,因「中國式風景——林風眠吳冠中藝術大展」,吳冠中這個名字再度被熱烈討論,這個國內至今最大規模的林、吳藝術大展,全面回顧了林風眠、吳冠中兩位大師的非凡成就。

展覽展出了吳冠中創作生涯各個時期的代表作,以成熟時期為主,包括繪畫生涯關鍵突破之作《長城》,最具鮮明個性的《獅子林》,還有生前最後一幅作品《最後的春天》。一條畫事主理人魏亞男來到了展覽現場,和策展人項苙苹聊了聊,吳冠中的「狂者進取」之路。

編輯:陳幼然

責編:鄧凱蕾

展廳向右,走進吳冠中的藝術生涯,極具韻律的點線面,在一面面牆上,緩緩展開一場關於東方詩情畫意的訴說——江南煙雨、波光船影、黑瓦白牆……展覽按照吳冠中一生的創作脈絡,分三個章節,展出了100餘件珍貴作品。

展覽中可以看到吳冠中現存作品中最早的作品之一《旅途》,是他少年留學歐洲時所作。當時,年輕的吳冠中在船艙里邂逅了靜穆如石的修女,於是他拿出畫筆畫了下來。

還有吳冠中繪畫中最關鍵的突破之作《長城》,以及最具現代精神的《獅子林》。

1980年,他為香山飯店作下《長城》。在當時,「抽象」一詞尚未正名,他卻用抽象寫意的線條,畫出了長城蜿蜒伸展、雄渾磅礴的氣勢。自此,他擺脫了「形」的束縛,也步入了水墨畫的新層次。

3年後,他又畫下了巨幅彩墨《獅子林》,這件作品也成為了他當時繪畫中面貌最新、影響最大的水墨畫作品。

畫面的絕大部分表現了獅子林中的假山,以線條勾勒出假山的基本輪廓,色點表現假山中深邃的洞壑,盡顯玲瓏剔透之態。畫面流動的點線曲折盤旋、橫來豎去,石頭、樹木、亭宇、迴廊、小橋、池水、游魚,一切都融入混沌的勢象律動中,呈現一派東方繪畫的風骨和神韻。

在最核心的一面牆上,正反兩面呈現了兩幅《黃河》,這種尺寸,又是水墨與油畫結合的「黃河」題材作品,非常罕見,都是吳冠中成熟時期之作。

這件完成於1997年的《黃河》,堪稱吳冠中「黃河」主題最大、最精彩的一件。

他從正面描繪了壺口瀑布,礁石、水流,充斥了整個空間,這件作品與其他同類型作品相比,線條更多,細密的水墨線條勾勒出水流的湍急、碰撞和下墜,在畫前,好像真的能感受到瀑布的水朝你傾來;再細看水流,裡面又似隱藏了很多小動物,他向來愛從自然物象里抽取形象。

次年,他又用油畫畫了一幅《黃河》,大面積的深黃和寬大筆觸,去表現黃河的磅礴,這種純單色作品裡顏色和明暗的細微變化,極為高超。

不過吳冠中最為被人熟知的,便是江南水鄉系列作品。他曾數次去江南寫生,畫那些童年熟悉的白牆黛瓦,小橋流水,並以抽象的筆法去捕捉具有永恆魅力的形式的美,黑瓦、白牆、淡水,簡簡單單,卻處處是繾綣的鄉情。

他大膽地將白牆至於畫面正中間,同樣創作於1997年的《照壁》中,巨大的長方形白色體塊充斥著畫面,仔細看,白色塊里並沒有什麼,但在周圍熱鬧的樹、地上的樹影、包括白牆左側一簇枝條襯托下,白牆顯出了極強的形式感。

而在《魯迅故鄉》裡的白牆,則變成鳥瞰視角下細細密密的白點;《青島紅樓》裡,加入紅色屋頂與白牆產生對比,為了視覺效果,吳冠中與現實場景里看到的反著來:近處是白牆、遠處是屋頂。

展覽從《北國春曉》開始,又在《迎春》《春秋》《最後的春天》系列作品中結束。

《最後的春天》是吳冠中生前最後一幅作品,首次在上海展出,這幅畫因其特殊意義而不做托裱、平放於展台上。畫面中充盈著跳躍的節奏律動與迸發的生命活力,將春天化作細長柔軟的線條、濃淡相宜的點彩,展現出吳冠中在生命尾聲時恣意和自由的創作狀態。

策展人項苙苹說,春天在所有文化里,都是一個隱喻、一種希望,一個「新」的概念。吳冠中的藝術,便可以說將中國傳統水墨的創新,往前推了一大步。

魏:吳冠中是繼承林風眠衣缽最重要的人之一,您同意這個觀點嗎?但吳冠中的創新態度堅決,他甚至提出「筆墨等於零」,這在當時是非常大膽的革新。

項:可以這麼說,自從他進入國立藝專以來,林風眠具有高度的中西融合主張,給了吳冠中啟蒙,但吳冠中往更抽象的方向去探索。林風眠是文質彬彬、溫潤內斂的一個人;但吳冠中不一樣,我用「狂者進取」來形容他。這是孔子在《論語》裡寫的,狂者很激進,但他會為自己的目標而努力奮鬥。

吳冠中就是這樣一個有稜有角,主張特別鮮明,會為自己目標奮進的人。但有一點他和林風眠一樣,他會為了藝術,把自己放得很低,他一直給自己提一個要求:我的藝術必須要讓群眾點頭。

魏:所以他被稱作是人民的藝術家。他特別喜歡寫生,描繪真實的、我們身邊觸手可及平凡的美。

項:是的,這些都是老百姓可以見得著,又容易理解的。他是名山大川的代言人,他去哪裡寫生,還會寫篇文章。

譬如70年代末,他去張家界寫生,發現好美,就畫了一個叫《張家界馬鬃嶺》的寫生作品,80年代,又寫了一篇文章在報紙上發表。那個時候大家開始知道,原來張家界這麼美。所以吳冠中對中國很多風景名勝旅遊區的帶動,也有很大功勞,後面張家界一直邀請他去,還在景區門口幫他塑像。

魏:我特別贊同您的話,人的肉身是短暫的,但藝術真的可以永存。

項:我們有時候是通過藝術家的視角,重新看我們的環境。像吳冠中的江南水鄉,他用水墨和油畫的手法一起去表現。

實際上,當時一些蘇聯的繪畫專家,他們認為江南水鄉不適合用油畫來表現,吳冠中聽完就不服氣,研究了很久,最後用一種灰調來表現江南這種民居。而且在灰調子裡,他又融合了蒙德里安畫面構成的方式,以及勃拉克和畢卡索的立體主義。

這次展覽展出的《鴿》,他還學習了一個法國畫家郁特里羅,這個藝術家特別善於表現巴黎街頭那些大面積白牆和一些普通的街角轉角,吳冠中受此啟發,因為大面積白牆正是我們江南民居里所常見的。

魏:對的,哪怕他在畫一些歐洲鄉村風景,也依然可以看到很熟悉的「吳冠中式風格」,白牆下的江南、英國、法國凡爾賽風情。他說,寥寥幾筆就是一個江南,無論是他的油畫,還是抽象水墨作品,都越來越走向一個極致的藝術追求。

項:吳冠中有非常好的「鏡頭感」,就攝像機一樣,他會用特寫角度去畫作品,譬如絲瓜、碩果是特寫的,然後又用鳥瞰的角度去畫水田等。

很多視角他是自己腦子裡想像出來的。譬如一張畫芋頭苗的《綠苗圃》,它是從小蟲子在水田裡去看芋苗的角度去畫的;還有一件作品《浮游》,動詞「浮游」是「浮世功名水一漚」的人生狀態,又馬上讓人聯想到名詞:「寄蜉蝣於天地」。畫面一根根看似無序的曲線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一生的軌跡,像是延時攝影手法拍成,其實也是人生短暫的寫照。

他還像一個X光掃描機,不是把物品的「皮相」照下來,而是深入筋骨,畫它們內部的一個生長邏輯。所以他畫水的時候,水流的動勢抽象成了線條,那些線條是符合運動勢能規律的。

包括他畫藤,畫的也是藤蔓生長方式,很符合邏輯。吳冠中雖說畫的是抽象,但實際上他是極致的傳神,這齣於他對物像的深入觀察。所以從這點來看,他其實很傳統,因為宋代蘇軾這些藝術家,就很強調「理」,即你畫任何東西,不能亂畫,而是要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

魏:吳冠中和留法三傑里其他另外兩位又不一樣,我想這和他後期回國,一直紮根在我們蕩漾的時代里有很大關係,他經歷了坎坷的人生,保持著清貧困苦,我想這對於吳冠中先生走向極致的抽象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項:回國後有人問過他,你後不後悔。他其實也說過,當時從法國準備回來時,內心是非常矛盾和掙扎的,他在法國時還做噩夢,夢見自己回國了,醒來發現自己還在巴黎。他受梵谷影響很大,因為梵谷說,如果要生長,就埋到土地裡頭去,別在巴黎的人行道上枯萎了。所以他要回到祖國、紮根祖國。

艱難的環境造就了他。他畫了很多白樺樹、松樹,其實就是用來代表自己的。展覽中那件《白樺》,把他作為藝術家的筋骨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在粗壯的枝幹中,加入了黑色墨染,對比很強烈。白樺生長在北方,在寒冬中,還長得很筆挺,其實也代表了一種中國人的精神。

無論是白樺樹也好、松樹也好,他是在畫自己內心的風景,他也強調藝術要不擇手段地表達情感。吳冠中雖然吃了很多苦,但他並不後悔,他為我們本土重要的中國水墨傳統,探索了一條新範式和道路,並往前推進了很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