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風景——林風眠吳冠中藝術大展」正在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展出。
從早年的《旅途》,到人生最後一幅畫作《最後的春天》,看完100件(組)吳冠中的作品,感嘆他將自己一生的情感都付于丹青中。
他無問東西古今、抽象具象、油畫水墨之差異,堅信「情之傳遞,是藝術的本質,一個情字了得」。
畫不盡的鄉愁
江南水鄉是吳冠中一生的精神原鄉。
1919年,吳冠中生於江蘇宜興。從無錫師範畢業後,他考上了浙江大學附設的工業學校電機科。可是這位熱愛藝術的「理工男」竟然不顧親友的竭力反對,寧願降班也要轉入杭州藝專(中國美院前身)。「我當然也顧慮自己的前程,但不幸而著魔,是神,是妖,她(藝術)從此控制了我的生命。」吳冠中多年後這樣寫道。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吳冠中隨杭州藝專遷往昆明、重慶,此後又赴法國留學,回國後長居北京。故鄉漸漸成了異鄉。
鄉愁在他的筆下化為小橋流水、黑瓦白牆、杏花春雨……他一輩子都在斷斷續續地畫江南,無論是早年生動具象的風景,還是晚年委婉抽象的線條表達,他筆下的江南水鄉總是透著抒情的意味。
此次展出的《憶故鄉》描繪的是典型的江南村落,是吳冠中以線寫景、用線頗多、變化豐富的代表性畫作。《照壁》作於1997年,和《雙燕》被譽為姐妹篇,也是吳冠中筆下江南圖景的代表作。
《窗》是水鄉小屋的一瞥,在古舊的木板牆中央有一個小小的窗,窗里烏黑,像一個黑洞。洞口有小塊紅色與綠色,是孩子的衣帽,還是媽媽的服飾,或者是盆花?窗里的人是否正在嚮往陽光燦爛的世界?
展廳中,有許多觀眾在吳冠中筆下的江南風景前駐足,這些作品的吸引力從何而來?吳冠中自己曾這樣分析:「裡面有詩情、畫意,還有其他,但起主要作用的還是形式構成……分析其中的造型因素,主要是黑與白的對比,幾何形的組合:方、長方、扁方、三角、垂直的、橫臥的……簡單因素的錯綜組合,構成多樣統一的形式美感,這大概便是色調素雅的江南民居耐人尋味的關鍵。」
身後總有兩個觀眾
1949年,吳冠中在巴黎街頭排隊等公共汽車,車來了,他在隊伍的最後,前面的人都上車了,他正要跨步上車,車就飛快開走了。中午,他和同學們在餐廳用餐,每人托個菜盤,由工作人員分菜,他分到的肉總比別人的小。
當年,吳冠中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赴法的公費留學生,在那裡卻成了一個靈魂的失落者,他深知,自己的土壤在中國。
1950年,吳冠中歸國,赴中央美院任教,從那時起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他經歷了油畫民族化的初探時期。他描繪的主題由人物逐漸轉向大自然,探索如何在油畫中融入中國意境和民族審美,他以中西融合為切入點,強化線條,創作了一批以農村生活為題材的油畫作品。
這一時期的油畫作品或許在知名度上比不上他晚期的代表作,但此次展覽的總策展人陳翔非常推薦這批令人驚喜的「寶藏」作品。
作於1961年的《西藏女鄉長》是吳冠中存世不多的紙上半身人像。畫面中的女鄉長一頭烏黑的長髮,臉上有一抹高原紅,她身著藏服,佩戴藏飾,笑容中透著樸素親切。
1973年的油畫《水田》是那麼寧靜、淡泊,雖是油畫,卻有水墨的韻味。畫中的山坡上下迴旋,阡陌蜿蜒曲折,田埂上偶有小樹,瘦瘦的樹襯著水光分外俏巧,其落入水中的倒影是那樣清晰,令人不由得想起那句「天光雲影共徘徊」。吳冠中半輩子都在調色板上追求這種銀灰的水色天光。
油畫《高粱與棉花》的構圖很獨特,高粱稈與地平線形成了具有紀念碑意味的架構。粗粗的高粱稈是用油畫筆橫畫的,高粱的葉經平塗後用油畫筆桿畫出硬硬的細線。
《富春江上打漁船》作於1963年,吳冠中以寫實手法刻畫了富春江邊的尋常小景。背景中的江面平遠遼闊,遠處的山脈若隱若現,畫中細細的平行線有如中國書法中的飛白筆觸,很有質感,這是他在融貫中西的道路上邁出的重要一步。
吳冠中說自己作畫時,總是考慮到身後有兩個觀眾:「一個是我的老鄉,一個是西方的專家,能同時感染他們嗎?難!我以我這一生拼搏在這個『難』字上了。」
以東方之韻吞併西方形色
吳冠中用一生做了兩件事:一是油畫的民族化,二是中國畫的現代化。在他看來,所謂現代化就是要結合現代人的生活、審美口味,而現代的生活與審美口味是受了外來的影響。
「現代中國人與現代外國人有距離,但現代中國人與古代中國人的距離更遙遠。要在傳統基礎上發展現代化,這很正確,但實踐中的情況卻很複雜。傳統本身在不斷變化,傳誰的統?反傳統,反反傳統,反反反傳統,在反反反反反中形成了大傳統。叛逆不一定是創造,但創造中必有叛逆。如果遇上傳統與創新之間發生不可調和的矛盾,則創新重於傳統。」
當吳冠中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筆墨等於零」的觀點時,引發了極大的爭議。他認為:脫離了具體畫面,孤立談筆墨的價值,其價值等於零。筆墨屬於技巧,技巧只是表達作者感情的手段和奴才。
他曾這樣寫道:「因不少西方人士認為紙上的中國畫沒有前途了。由於敵情觀念和不服氣吧,願紙上的新中國畫能與油畫較量,以獨特的面貌屹立於世界藝術之林。從這個角度看,我對中國畫不是革命黨,倒屬保皇黨了。」
多年後,他這樣解釋「筆墨等於零」:「沒有靈魂、沒有情感的作品畫得再好,也不可能成為歷經時間考驗的好作品。」
提出這一被視作傳統繪畫「革命黨」觀點的同時,吳冠中也在油彩和墨彩中探索。從1975年到1999年,他的油畫創作風格逐漸從西方的寫實向東方的寫意和詩境轉變,筆觸和色彩越趨簡化、概括,有著水墨的書寫性特徵。與此同時,他也把油畫難以傳達的情感借空靈的水墨材料加以表現。而越往深處走,他就越意識到東西方藝術的本質是相通的,無論是油彩還是墨彩,工具之異並不是區分中西藝術的關鍵。
作於1983年的巨幅彩墨畫《獅子林》是吳冠中以東方之韻吞併西方形色的早期代表作。此作在他當時的繪畫中是面貌最新、影響最大、最具現代精神的水墨畫。畫面中流動的點線曲折盤旋、橫來豎去,硃砂、石青、石綠、藤黃,像五彩斑斕的寶石一般,隨墨點鑲嵌在波濤洶湧的銀色韻律中。石頭、樹木、亭宇、迴廊、小橋、池水、游魚,都融入混沌的勢象律動中,呈現一派東方繪畫的風骨和神韻。
如果說,西方人看吳冠中的畫,可能更注重形式美感,那中國人看他的畫,除了形式美感外,還會有一種深沉的情感上的親切感,更能體會到那種氣韻流變的魅力以及畫中透露的情感。
橫站中西之間、古今之間
在展廳陳列的一百件(組)作品中,唯獨有一件是平鋪展示的。那就是吳冠中人生的最後一件作品《最後的春天》。
2010年春天,他畫完這幅畫不久後便住進醫院。兩個月後,他溘然長逝,畫架上留下的正是這幅還未來得及簽名的《最後的春天》。
2019年,吳冠中的家屬向清華大學捐贈了吳冠中生前最後的作品,其中就包括《最後的春天》。由於這件作品的特殊意義,吳冠中家人在捐贈作品時特別強調該作品不做托裱,以保持其既有的筆觸與狀態。
在為此次展覽設計展陳時,策展團隊特意為該作安排了展示台平鋪展示,讓觀眾能夠近距離感受大師在生命尾聲時依然沉浸於恣意、自由的創作狀態。
晚年的吳冠中走向了徹底的抽象水墨,他的藝術也進入了更為自由的境界。他這一時期的作品多以點、線、面高度概括對象,關注意境的表達。在《彩無極》《雨花江》《海港晨曦》等一批作品中,他或以豐富色點構成斑斕的畫面,或以標誌性的抽象筆法在方寸之間營造自然景觀,細看時筆觸有些雜亂,但隔開一定距離觀賞時,就能體會作品的整體空間感、氣氛及色彩。
展廳里還有一幅並不起眼的小畫名為《旅途》,作於1950年。這也許是現存的吳冠中最早的作品之一,應該是他留學歐洲時期所畫。當時,他在船艙里邂逅了靜穆的修女,於是立即拿出畫筆,「急忙捕其黑,其孤寂」。
從《旅途》到《最後的春天》,看完這一百件(組)作品,好似讀懂了吳冠中一生的坎坷、探索與情感。2005年,上海美術館舉辦吳冠中藝術回顧展,他在畫展的自序中寫道:「情之傳遞,是藝術的本質,一個情字了得。」他無問東西古今、抽象具象、油畫水墨之差異,堅信藝術的本質是情感的表達。
中國美院的校園裡,有一塊石頭,上面刻著首任校長林風眠當年寫下的那句「為藝術戰」。吳冠中比林風眠小19歲,雖然沒有直接受教於林校長,卻深受林風眠的影響,他的身上也有一種傲骨。正如他自己所說:「魯迅先生說過因腹背受敵,必須橫站,格外吃力。我自己感到一直橫站在中、西之間,古、今之間,但居然橫站了50年,存在了50年。」
和林風眠一樣,吳冠中很重視藝術理論的闡述,在不同時期對中國美術界面臨的重要問題發出了藝術的「先聲」。陳翔說:「與前輩相比,他更多了一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表達欲望和寫作動機。他振聾發聵的藝術觀點和他不羈慣常的繪畫實踐一起,塑造了他先行者的形象和叛逆者的精神。」
吳冠中曾說:「想念我,就去看我的畫吧。」
看完他的畫,不妨也去讀讀他留下的文字吧。
欄目主編:龔丹韻 題圖來源:吳冠中《獅子林》局部 圖片來源:中華藝術宮
來源:作者:陳俊珺